關於外婆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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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兒。”我在洗臉池邊上洗頭髮,水聲“嘩嘩”得響。突然,我聽到外婆的聲音,她猶猶豫豫地喊了我一聲,兩個字尾音剛落,她就趕緊停了下來。我擦乾臉,往旁邊看了一眼:客廳和外婆的房間都是重重的暗色,只有我房間裏泄出了一絲燈光,可沒走多遠也被黑暗和沉默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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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我把頭髮上的泡沫弄了下來,喊了她一聲。可她沒有應我,而是沉默了好一會兒,“你能給我洗個蘋果嗎?我,我口裏幹。”她慢慢地說,嗓子有些嘶啞,然後,又小小聲地說了一句:“能切成小塊嗎?我咬不動。”我應了一聲,把頭髮衝乾淨,拿溼毛巾隨便擦了擦,走進廚房,溼漉漉的頭髮落下一滴水,直直落進我的脖子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想到她第二天又要透析,只切了半邊蘋果,削皮切片裝進碗裏,給她送過去。

她不肯開燈,又拉了窗簾,房間黑,彷彿角落裏蹲了一隻專門吞噬光和聲音的獸,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覺得連拖鞋耷拉在地上的聲音都太響。她躺在牀的右側,頭髮散開在臉的四周。她臥牀已久,又白了的頭髮再也沒法染黑了,她這麼愛收拾的一個人,不知暗地裏得多少次想到這事兒。我遞上碗,她驚喜地說:“幺兒,切得這麼小啊。”我笑一笑,進了衛生間吹頭髮,聽到她在牀上絮絮叨叨地誇我,一次又一次地道謝,聽得我有些心酸,在吹風機工作時的噪聲中小小地說了一句:“我是你的外孫女兒啊。”知道她聽不到,卻還是沒出息地落淚了。

童年裏和她來往不多,再見面她已經是一個病歪歪的老太太,每週有三次要去醫院透析,總是舅舅帶着,帶一袋包子和糖果,騎在摩托車後座,做完透析要在醫院休息半個鐘頭才能站起身,偶爾沒法站起身,就靠醫院門口的人力車伕幫忙,擡上車,再擡上樓;夏天在家的話,就顫巍巍地自己去冰箱凍格里掏凍實了的檸檬片吃;冬天在去醫院前,坐在沙發裏等着我舅舅收拾東西,我表哥坐在沙發上替她戴畫家風格的小紅帽子,她癟癟嘴,像所有的老太太一樣抱怨,要摘下帽子,表哥說一句:“感冒了又麻煩我們。”她就不做聲了,把帽子往頭上扶一扶。

她一直是個能幹的女人,出身好,母親是鄉里有名的黑牡丹,城裏的秀才都巴巴望着的女人,偏偏嫁給了她父親,捎帶着有了兩個陰陽怪氣的小姑子,每次她母親受了委屈,都是靠她一張小嘴討回了公道。後來她自己嫁了人,一連生了六個子女,老四老五是兒子,她和丈夫一起,幫老四帶了孩子——就是我表哥,幫老五找了工作。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總有人說她偏心。這時她卻什麼也說不了。

後來她病了,是尿毒症,大家都知道是因爲她爲省錢,治病的膠囊買得太便宜,天長日久就積了根,時不時拿這事兒出來說說,卻不問她爲什麼這麼捨不得,攢下的錢去哪兒了。她想治病,在炕頭求自己丈夫,幾十年的共枕人,小小聲說:“我死了誰給你做飯?”她丈夫勸她和自己一塊兒死,清靜。她不說話,第二天她丈夫從城裏回來,立在門口喝光一瓶農藥,死在他倆年輕時一起種下的桃樹前。那時我和我母親都在外地,聽到噩耗誤以爲走的人是她,我母親靠着牆大聲嚎哭,我跪在地上朝家鄉磕了三個頭,帶着模糊的雙眼和哽咽的語調:“外婆,走好。”眼淚沒有落下來。

這麼着,她無依無靠,被老四接進了城,六個子女每人倆月照顧着,定時湊錢,但主要還是老四照顧着她。她在老四家怯生生的,話也不敢多說,只真心盼着老四的兒子,把他叫進房裏認認真真地說:“我死了以後,我的錢肯定要留給你的。”這話被傳開了,老五的媳婦不樂意,又是一番鬧。她自此更怕開口,偶爾張嘴說一兩句話,幾個子女就明着暗着提醒她,說者都是好意,也是親親熱熱的玩笑話,聽到她耳朵裏就不一樣了。我就曾看到的,在又被子女斥責了一頓後,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狠狠拍着自己的嘴,拍完用皺紋叢生的手狠狠一抹眼,客廳昏黃的燈淡淡地在她身上落了一層,她的身邊只有零落的沙發墊和毛巾,安靜得能看見空氣的流動。抹完眼睛她看見我,親親熱熱地笑一笑,問我:“幺兒,吃飯去嘛。”像任何一位慈祥的祖輩。客廳往裏走就是餐廳,幾個子女在一起,圍着熱氣騰騰的爐子捧着碗聊天,笑聲和說話聲響遍了房子,連爐子裏的湯都因此沸騰得厲害些了。這時我的'大姨往飯碗裏倒了一點湯,又夾了菜走過來,放在她面前,順便招呼我去吃飯,我站起身往客廳走,聽到她長長的嘆氣,然後是劇烈的咳嗽。

夏天以後她就不和我們同桌吃飯,因爲她一坐到桌前就捂着嘴對着菜猛咳。我在一旁猶猶豫豫地拍拍她的背,我記得最清的一次,是老五家當值那兩個月中的某一餐飯後,我五舅媽朝我露出一個曖昧的笑臉,在她吃完回房後小聲對我說:“你也受不了吧?”我看了五舅媽一眼,轉身走進外婆的房間,給她擰開紅花油,替她揉揉背。

她身體不好,尿毒症是一例,心臟病是一例,或許還有高血壓,我記不清了,只知道她不能多喝水,揭開衣服胸前插了一根管子。但最清楚的還是她身上疼,尤其是背部,尾椎骨突出,一疼就是整個背,最不舒服的那幾天正巧就是老五當值的時候,她甚至不敢哼聲,聽着我五舅媽在廚房裏一邊擇菜一邊指桑罵槐,只強撐着自己擰開紅花油往身上塗,我從學校回來,見此就接下了紅花油,來來回回幫她揉一揉,紅花油帶着的辛辣的藥氣,抹在她身上一點一點升騰起好聞的味道,我輕輕地在她背上推着,時不時確認一聲,“這個力道行嗎?”“喜歡怎麼幫你揉?”她輕聲道謝,謝完又翻來覆去誇我,末了說一聲:“你媽媽身體不好,脾氣暴躁些,委屈你了。”這個時候還想着她的小女兒,我鼻子一酸,久久才“嗯”了一聲,末了說:“要是再不舒服,儘管叫我,我回家也沒什麼正事做的。”她忙着道謝,沒有應我。

我生日是大冬天,她偷偷塞給我三十塊錢,我推着不要,她急的臉都紅了:“這麼點兒委屈你了,這麼點兒委屈你了。”我怎會不知道她的難處,接過塞進口袋裏,後來拿這些錢買了點她愛吃的糖放在客廳。

頭髮幹了,我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她似乎睡了,嘴裏含含糊糊喊我一聲:“幺兒。”我應一聲,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裏,抽出自己的手時,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鬆開。

她握手的方式,和我母親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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