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見斯人,載言載笑:生命中那些最值得珍藏的美文

本文已影響2.88W人 

人生劇場裏還留着的遺蹟。故事已了,主角星散,但那燈光、道具、戲服、紀念品還堆在角落。一出又一出動人肺腑的戲,於浩瀚長河中雲消霧散,留着的物件,是有情的,也是無情的,是有意義的,也是無意義的,系乎一念之間。

即見斯人,載言載笑:生命中那些最值得珍藏的美文

忽濃忽淡的暮靄情緒讓我時而像持帚的書童因賞玩舊物而起了歡顏——此物可留,轉贈可愛之人另成一樁美事,時而是揮舞十字鎬的莽夫——此物徒增傷感,毀之可也!不知不覺竟也清掉泰半。

唯獨有一大包用細繩牢牢捆綁的文件,令我傷神。包覆的牛皮紙上寫了幾個大字:“不知如何處理,暫存”,當然是我的筆跡。不記得是哪一次搬家清理舊物時標示的,顯然當時的心態是留給來年的自己處理。問題是,如今的我還能將它繼續交棒給來年的自己嗎?我還有多少個理智健全、情感鮮嫩的來年?未來的.我比現在的我更擅長處理嗎?

傷神之中也有容易取捨的:有一袋信件,乃行走江湖數十年積下的,不管是基於公誼或私情,皆已是如煙往事,不必留戀。還有一袋殘稿、信件、資料,屬於不及三十歲即病逝的詩人。關於這人的情節已化成文字藏着,想必那閃亮卻早夭的文采已隨着乘願再來的意念正在人世某個角落萌發。三十多年逝水滔滔,這人活着的時候無依無靠無家無眷無恩無怨,我留着的是他已遺忘的前世,殘稿也該讓它化塵了。

另一袋屬於不及四十歲即病逝的評論者。二十多年了,關於他的紀念集早已付梓,也仍有肝膽相照的朋友還數着指頭算他離開了多少年,繼續有人想他。那些信件、文稿影本,像浮萍飄蕩於荒涼的河渠,不必再留。

還有一袋信件、卡片、論文抽印本,來自一位醫者朋友,跨過知天命之年沒多久即猝逝,想必已在天堂另闢實驗室繼續其未竟志業,焉會掛念友人對他的思念或忘卻,也不必再留。

前述的都好處理,苦惱的是數本厚薄不一的札記、信件、文稿。

一年多來,這疊札記殘稿困擾着我,打開又收起,收起又攤開,只看幾行又合上,心煩意亂不能靜讀。毀,或留?留,或拉雜棄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發芽的種子,提起放下之間豈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當年多事,接收一簍燙山芋做什麼?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歸原主。這確實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費了一番心力打聽。但當我終於來到原主面前,卻被一股難以抵擋的苦澀淹沒,感慨萬千幾乎不能自抑,以致無功而返。

爲什麼沒想到下山時將提袋從車窗拋向山坳呢?芒草與雨水擅長收拾殘局。現在想,也來不及了。然而,我當時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淚的人。既然下不了手,當作是命中註定吧。

接下來,就是這張桌子上的亂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猶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傷是年歲的贈禮,只能笑納無法退還。跟着我數度播遷從年輕到霜發的這些札記,或許也藏着我尚未領略的深意。

傳說花與葉永不相見的紅花石蒜,綻放時宛如一條猩紅小徑,引魂入冥界,故稱幽靈花。花具魔香,令遊魂悄然追憶前生,不禁霎時流連低迴。這批文字,或許就是飄浮的幽靈花籽,當年書寫者與被寫的人均不知在尋常的兒女情長之中挾帶了種子,留了一線花開的可能。

幽靈花,又稱彼岸之花。流連追憶,終須歸籍彼岸。

字如種子,讓它綻放?讓它枯乾?決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乾涸的我,需要一個徵兆,一絲心動,一種忽焉襲來的芬芳情懷,讓我恢復柔軟,不至於像個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車來時把它們掃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隨意抽一本手縫札記,到對面小山丘欒樹下坐着。

晨風微微。封面點點斑痕的小札像落葉裝幀成冊,翻開首頁,寫着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記的是柴米油鹽、瞋恨怨憎、資產損益,我就要狠心譭棄。

如果,如果是沾了華採的靈思?

鳥聲啁啾。翻開,文字撲面而來:

聽到第一聲春雷,雨瀝瀝而落。在神學院。

林蔭蒼翠,一叢杜鵑開得如泣如訴,其他早開的都凋謝了。因爲清晨的緣故,宿霧未散,帶着雨中的清寂。有一叢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椏瘦長,結一球球白花,十分寫意。昨日來時發現的含笑樹,高枝的地方有幾朵花開了,攀不着,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頭甚好,不應獨享。這寧謐庭院裏的花樹,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現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側的樓梯。眼前這棵大樹,挺拔遒勁,薄綠的新葉及細碎小花,成就今晨的丰姿。剛剛雨急,打掉幾片老葉,在半空翻飛而下,非常優美。在樹的宇宙裏,離別也必須用優雅的姿勢。

這樣安靜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爲衆樹、繁花及不被眷念的雜草都依循着同一套自然律則,一起聽聞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陽光的佈施,也一起在嚴冬遭受寒流吹襲。它們各屬不同族羣,卻安分地閱讀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盡情繁茂,在冬盡時同聲嘆息。

靜極了,只有雨聲。我閉目感受這份寧靜。鳥是訪客,我也是訪客。

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嘆口氣,羣樹作證,我決定保留。

爲了這句宛如呼喚的話,“如果你也在多好。”

相關內容

熱門精選